第261章 情不知所起(1/1)
一次平常的兄弟聚会因为被刻意压了一年,变得神秘又吊人胃口,杨跃进私下里说,“哎,你们说,老大把小嫂子藏这么久,现在又突然带我们回家吃饭,他想啥呢?调教好了?拿出来显摆?”
“大哥说让老六去教嫂子下围棋。”宋国治双手拄着下巴,小眼精亮。
“这就更奇怪了。按老大那样,不应该调教三从四德吗。这是三从四德教完了,再教琴棋书画?”
他不说话,但觉得杨老三说的未必没理。大伙按杨跃进的建议穿了样式一样的衣服,用他的话说这样才像兄弟,整齐好看,又有气势。
他不觉得有气势,还觉得有点傻,但愿意随着。对将要见到的人也充满了揣测。
他也不知道他看到了什么,但是他看到她以后,便不明就里的事事都想和她过不去。——她与她生活的那个空间太不相符了,就好像一朵清丽的花被插在了一个华贵的瓶子里一样的不相符。一套水蓝色的连衣裙,清丽得如同一朵出水的芙蓉。高高的前额,漂亮饱满得有些耀眼,头发梳成马尾,用发簪简单地别在头上,没留一丝刘海。眼神里带着一丝清淡的胆怯,紧张又小心地看他们。他看着她的额头:有这种额头的人会聪明得一塌糊涂!如果在学校里,她一定会是老师最喜欢的学生。
她不可能真心嫁给健。他顺着她眼中的胆怯看她,就觉得她的人根本不在那个环境里,她真实地站在那里,却不真实得像梦一样。他向她现实地提问,她全是梦一样的回答,他也不知道他为什么要那么多管闲事,既然那花愿意,那瓶子也愿意,干他什么事呢!可是他管不住自己,想那唐·吉诃德大战风车时可能也是管不住自己,但是他好像不是英雄主义。他也不知道他是什么,总之只要一有机会,他便要与她“对打”,这样一打便打了三年,他竟然从没想过是因为他喜欢她!
直到她受伤住院。
而就在那一小时之前,她还在拒绝由他陪她前往“道歉”。他没想到她会拒绝,但她拒绝之后,他觉得那就是她——骄傲到不可能让他看到她低头的样子,不管是安是危。
她上车走了,他的心突然开始慌乱,巨大的不安在每分每秒中疯长,他不能想象一个不低头的道歉会带来什么后果。他要去换她回来,无论如何!
可是他还是去晚了。当鲜血以最眩目的真实撕碎了戏剧的幕布,他才恍惚地发现:他那么在意她!
她的血殷红地顺着他的指缝往下淌,他感到他的心也在淌血,他就在那种生命最原始的色彩里震惊清醒。那血在往下滴,他的心也在痛,他就在那种真实的疼痛里恍惚地发现了自己潜在的情感世界。他发现了这个世界,同时也感到了另一种痛苦:她的距离。分明的、疏远的距离。她被他抱上车,人已被疼痛折磨得意识散乱,可就是在那样的混乱中,他也能分明地感到她的遵守与距离,那是三年来最熟悉的生份和客气,最近切的疏远与隔阂。
她的手腕一直在流血,阿治用手紧紧握着,他握着她的另一只手,她痛起来时便要拼命地抓下去,可一旦发现了,便会慌忙地松手。而她和阿治就亲切自然得多,她会由着阿治拿手帮她抹脸上的汗水,也不在意他趴在她脸旁边焦急地一遍一遍地问她哪里痛。她痛起来时就胡乱地抓着他的衣服或手臂,既便发现了,也不会像发现抓住他的手那样慌慌地放手。那时他便感到:阿治是她的亲人,而他不是。
十几分钟的路程,长得像相思的时光,而他心里的焦灼则像失火的密室,一种无处可逃的慌乱。他不知那些巨大的、不明的疼痛来自哪里,鲜血已经把她白色的风衣染出大片的红,刺目的猩红好像更加剧了她的痛苦,她脸色惨白,不停地想把他盖在她身上的衣服扯上来盖住那血色,但血很快又把那件衣服染红了,而更多的血又从她的腿上、裙角上、鞋子边殷红地染出来,这时她由得他握着她的手了,但是他发现,她好像哭了。
小产了?!当他听到这几个字的时候,他好像忽然被抽去了意识,感到自己罪孽深重,好像她的危险是他一手造成的。当医生告诉她需要输血时,他没用思想支配便喊出来:“用我的!”而他竟然真的和她同一个血型。他看着他的血流进她的身体,心里竟是温暖的高兴。
她一直在昏睡,他每天去看她,每天最早把鲜花插到她的床前,他希望那些生机勃勃的花朵能够给她带来好运,他发现他变得极为迷信了。她醒了,他看着她睁开眼睛,好像平生第一次知道了什么是幸福。
病痛收走了她的防线,他得以第一次看见她孤独的内心世界。那份孤独从那双眼睛里折射出来,是那样的一种弦断无人听的寂寞。他不信杨跃进的猜疑,没有理由的不信。“瑶筝抚断松竹老,孤鸿辗转晓枝寒”,他更恨的是自己以往那样冷淡和挑剔地待她。她的确有心机,却只用在两种时候:她害怕想要逃跑的时候;她觉得好玩想逗弄人的时候。他明明早就看到了她的胆怯,为什么这些年还要那么对她!寒枝孤鸿,孤身远嫁的她,背负的东西似乎比他们知道的或猜测的更多。
医院特殊的时光终于让他们慢慢亲近了,他发现她的内心深处是那样一颗谦卑而合群的心,善良、友爱、渴望朋友。但他也同时发现,她是非常胆怯而敏感的,不大会和人聊天,极力地保护自己。多数的时候或者望着病房里的人,或者默默躺着,若有所思的神情里偶尔会透出些伤感。他们也不太讲话,但是他能感到她和他在一起不再那么拘束了。
“春生,我想吃咸菜,你能帮我买一包榨菜吗?不要那种带甜味的。”当她第一次这么轻声而不是客气地对他说话的时候,他心里那份激动与欣喜简直是无法表述的。
她是个极好照顾的病人,说话永远是和和气气的,偶尔有什么要求也都是用祈使句。她会问健的情况,每天,他看得出她对他的思念和牵挂,便也把他一天天向好的康复详细地告诉她。她听的时候有时高兴,有时伤感,不说什么,只是低声请他好好照顾她,先不要和他说她的事。她好像能够感觉到健从来没有问过她,他发现她的情感敏感得好像一个精灵,不可言说的纤细。他感到难过,不知道他们为什么打架,却能看出她心里对健的依赖和渴望,矛盾地盼望着他能来看看她。
当那一天,她因病痛,因委屈,因压抑,伏到他肩膀上痛哭的时候,当他那么近距离地感受着她的呼吸与疼痛的时候,他潜意识压了三年的感情突然就在那一刻夺路而出,慌乱而不确定……